没见过小美那么会纠缠人的丫头,又出奇地会说话。心里明明是有些不情愿的,却架不住她甜得不忍让人拒绝的笑,架不住她一口一个姐姐,架不住她分明是狡黠的目光里,又带着纯真的期待。
略略瘦小的女孩,20岁左右的样子,穿白色的店服,凌乱的短发,肤色透明,圆圆的眼睛让我想起小时候动画片里的小鼹鼠。下颌有男孩子一样清晰的轮廓,胸前那个小小的工作牌上,写着“小美”两个字。想必,是她工作的专用名。
那个午后,就被小美这样一口一个姐姐地牵到了新开的那家美发室,原本要逛街的计划全被打乱了,在里面一坐便是两个多小时,头发由曾经的直变成了栗色的卷发,镜子里再熟悉不过的自己的脸,忽然显出了十足的女人味。当然,我也为这种改变掏了不少的银子。小美在镜子里看我,目光里依旧带着那丝狡黠,说,姐姐,漂亮了吧?
我笑。这个丫头,有本事把我拉进来让我心甘情愿地掏出口袋里的钱,如果不是我容易轻信,就是她太刁钻。
就这样认识了小美,成了她打工的那家美发店的常客。虽然我不是太喜欢被别人引导着成为消费者,但到底小美没有骗我,那天她曾当真地拍拍小胸口对我说,姐姐,要是做的发型你不满意,就让老板把我开掉好了。
后来熟悉了,一次去洗头发的时候,我开玩笑地问她,不怕当时我刁难你,即使满意也说不满意,你的饭碗可就保不住了。
她笑,看着我,说,姐姐,我很会分辨人的,我知道你是哪种人。
我是哪种人,我笑。
她拿过毛巾轻柔地将我的头发包起来,很认真地说,你是个不会故意与人为难的人。
我转过头看着她。自然,我将她的这句话当做是恭维,因为不相信她这样小小的年纪,真的能看出一个陌生人内心的善恶来。但不去戳穿,想她也不过如此的年纪,却要在这个社会上学会圆滑,也是为了生存吧。
慢慢发现小美的确有着和年龄不相符的圆滑,她很会说话,对所有的顾客,且极具分辨力,很轻易就能够分辨出谁是有钱人谁会在她的游说下大把大把地掏银子。我常常听见小美在那些看起来富有的男女面前,如何巧舌如簧。
我知道小美来自农村,也猜测她必定有着不好的家境,小小年纪便背井离乡来到城市,换取一份生活。现在,她的外表已经慢慢改变了,被城市一点点同化。可是她却不能改变那颗为了生活而甘愿卑微的心,总是不由自主,就现出了那份轻薄来。我可以接受她的圆滑,但不能接受她的自甘卑微。
我知道我和小美的熟悉,也仅仅是如此。她叫我姐姐,我也叫她小美,见面会笑会说话,可是内心里却始终陌生。我自然不能接受这样一个女孩,何况她对我的好,也是为了经济利益,彼此之间,实在是没有任何情感可言的。
这样一晃,认识小美已经一年。一年里我的头发做过几次变动,在店里扔掉了一些银子,也知道其中一些自然是进入了小美的包里。一年后她还只是个小工,做一些如洗头、上卷、染色等没有什么技术含量的工作。有时候也忍不住为她的生活感到无望,有一天她会不再年轻,不知道该以怎样的方式存在于这个城市,还是最终离开。小美自己说,最大的愿望是天上能掉下个馅饼砸到她的脑袋上。我想她眼里这个馅饼,也许是一个有钱男人吧。
那个周日,有外地的朋友过来,看到我的新发型眼热,让我带她去做头发。我将她带到了小美的店里,也自然将这笔生意交给了小美。我坐得无聊,拿了旁边的报纸来看。
做头发是个漫长的过程,一张报纸被我来回翻过了,放下来,看向窗外。
冬天的夜晚,行人稀少,并非太繁华的街道,只偶尔有车驶过,微显夜色的单薄。
我没有任何预感,会在几分钟后看到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临窗的街道,一辆轿车突然冲向了人行道。街灯下的轿车是一种刺目的红,撞向人行道上依稀三三两两的身影。
我本能地大叫一声站了起来。店里所有的人因我的喊叫随我一同看向窗外,已有两个年轻男孩跑了出去。有瞬间的混乱。只是瞬间,那辆红色的轿车重新转入道路中央,迅速地驶离,消失在灯火阑珊的夜幕中。我怔怔地站在那里,隔着宽大的玻璃窗,清楚地看到了几十米之外淡淡的光影下,一个人倒在地上,而肇事车辆却逃逸了。
救护车和警车在十几分钟后赶过来,街中已经聚满了不知道从哪里跑出来的人。我天生害怕看到类似的场景,只在门边站着,因刚才的一幕手脚冰冷。
一切渐渐平息下来,店里跑出去的人陆续回来,边继续各自手中的工作边七嘴八舌絮叨刚刚发生的事情。太惨了,肯定救不过来了……真缺德,撞完人就跑……有个男孩说,小美,那女孩比你还小吧,长得还有点像你呢,真可惜。
给我闭嘴!你还是不是人!一直不做声的小美忽然发了脾气。朋友还在蒸汽罩下动弹不得,想必小美刚才跑出去看了,这一刻,脸色白白的,不胜寒冷的表情。
接下来好半天,店里寂静无声,只偶尔有水流的声音。直到我和朋友走,小美的脸都白白的,沉默着不说话。
第二天,报纸上登出了寻找肇事车辆线索并重金酬谢的启事。我有看报纸的习惯,这一次,却只飞快扫了一眼就将报纸折叠压在了旧报纸下。
连续三天,报纸的同一个位置,登载着那则相同的启事。被撞的女孩死了,17岁,读高二。
那几天,我寝食难安,我没有看清楚那辆车确切的号码,可是我看清楚了它的颜色和外形。但一次又一次,我却放下了已拿起的电话。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学会了明哲保身这种生存原则。
终究没有拨出那个电话,我决定出去走走,忘记这件事不再去想,心里却有一种悲哀,我知道那天目睹了这场车祸的一定不仅仅是我自己,街道两旁的窗口中,会有许多的眼睛看到了那一幕。而这样的时候,所有人,都选择了沉默。
去了趟南方,我的懦弱之处在于无法面对的时候,也会选择逃避。
回来,已经是一周后了。黄昏,走过小美的店,却没有看到她跑出来。通常,狡猾的小美不会放过窗外任何熟悉的人和他们口袋里的钱。不由朝店里看过去,却并未看到小美。
第二天,过去做头发护理。小美不在。问另外一个帮我洗头的女孩,才知道小美已经离开店里了。问去了哪里,女孩摇头说不知道。也没有其他人知道,她是突然走的。
我周一回去上班,听同事议论起那晚的车祸,装做不知晓,在旁边做自己的事,不动声色。却听见谁说,是一个美发店的女孩举报的,她连前面的英文字母都不认得,可她还是识数的,车牌号让她记下了……我心里一颤,无端想起了小美。他们还在议论着,真是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还不是为了那笔酬金……就算为了酬金,也不是人人都有勇气去拿,店里那么多人,最后站出来的,还不就人家一个小姑娘……又有人辩白,人家小姑娘没有要酬金,别把人想得那么差劲儿……
不等下班我再度跑到那家店,将平日和小美熟悉的女孩拉出来,问她究竟。女孩犹豫半天,说,小美不让我告诉别人,她去西安了,她怕被人家报复,她真的没有要人家的钱……
那天,我也知道了小美更多的事情。她不到16岁就离开了家,已经独自在外面生活了5年,走过几个城市,做过服务员、美容小姐,卖过酒水,后来攒了钱学了一年美发。把钱花光了又出来打工,一直想攒钱开一家自己的美发店……
那天晚上,我一直睡不着,看着窗外所有的店铺依次关闭了灯。小美走了,不屑告诉任何人,甚至她一直叫姐姐的我。她是不屑的,为这个城市的冷漠为我们的逃避而不屑。虽然最终她也选择了逃避,可她的逃避却让我觉得高贵,需要仰视的高贵。她也许将永远生活在社会底层,被许多像我这样自以为生活得体面的人看不起,但她却有着一颗我们已经早早失去的,还没有被尘埃覆盖的心。
这是2005年秋天的沈阳,离开的是小美,走失的却是这个城市的阳光。
(朱政军摘自《人生与伴侣·真情感》2005年第12期,马建刚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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