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自从知道自己在远方农村还有个家的那时起,我的心里便再也没有平静过。我无法想象多年前的那个冬夜,当父亲把我交到另一个男人手中的时候,年幼的我曾进行了怎样的哀号与挣扎。以至今日,这一切依然是我心底的暗伤,并随着时间的推移,隐隐作痛。
六年前,养父去世时,把全部的真相都告诉了我。他拉着我的手,求我原谅他。
我泪流满面地告诉养父,你是我的父亲,永远都是。是他和养母给了我一个家,节衣缩食供我读书,我没有理由恨他们。而如果说我心里还有恨的话,那也只能是恨我的生身父母,不管出于什么理由,把亲生孩子送人,都是为人父母犯下的不可原谅的过错。
安葬完养父后的一天,一个四五十岁、农民模样的男人找上门来,他声称自己姓秦,是从余姚来的。不用问我也知道他是谁,从他的脸上,我分明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他对我说,他是大哥,父母去世时托他照顾我,他说知道我过得很好,知道我不需要他的帮助,他就是想来看看。
我一时无语。因为我知道,他和那个家里所有的人从来都不曾忘记过我。他们信守着那个古老的约定,三十年来一直悄悄地打听着我的消息,直到养父母都过世后,才敢让思念浮出水面。
我张了张嘴,想叫一声哥,但终于因为陌生而无法开口。我留他在家里吃饭,他瞅了瞅客厅里光洁的地板,谢绝了,说自己还有事。就起身告辞了,我知道他本不想就这样匆匆离去,是妻子冷若冰霜的脸打消了他想留下来和我彻夜长谈的念头。
以后的几年,大哥逢年过节便从遥远的家乡赶过来,或在单位门口,或在楼下等我,说上几句话,然后把带来的大包小包的东西塞给我便匆匆离去。他用这种最原始的方式兑现着一个长子对九泉之下父母的承诺。
私下里,我也和妻子商量,想利用清明节回乡为父母扫墓,被妻子断然拒绝了。我知道,她这样做并不是不想让我认父母,而是担心乡下那个家给我带来麻烦。毕竟,在她看来,认这样一个有着十几口人的农村家庭不是什么好事。
我不想因为这点小事让妻子不高兴,但又不愿意看到大哥一次次欲言又止的样子,我知道,在他眼里,我一天不回乡祭祖,便预示着一天没有原谅父母。而事实上,即使我回乡祭了祖也并不代表我就原谅了他们,我回老家很大程度上并非为了告慰九泉之下的父母,而是为了这个总是不远千里来看我、让我越来越认同的大哥能够安心。
2004年4月的一天,我下了班刚走出单位大门,看见大哥正蹲在不远处的台阶上抽烟。见我出来,他掐灭了手中的烟和我打招呼,并主动邀请我到旁边的饭馆里小坐。
这一次,大哥点了许多菜,还破例要了一瓶老白干。他问了我的情况,我也问了他家里的情况,他吞吞吐吐了半天,才告诉我,他的儿子今年大学毕业,问我能不能在市里给孩子找个工作。
我欣然应允。大哥腼腆地笑了,说没想到这回竟然真应验了村里人的口舌了。这时我才知道,原来这些年来,大哥一次次的到省城来看我,竟然一直在背着一个“巴结”的罪名。吃了饭,我去结账,他执意不肯,面红耳赤地和我争,直到我告诉他自己可以在单位报销时,他才笑着说,还是当官好呀。
其实我根本不是什么官,只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公务员而已。但由于在政府部门工作,手中多少有点权力,因此给侄子找个工作不是很难。最初我安排侄子到省委宣传部做秘书工作,但妻子中途杀将过来,让她的一个远房表妹顶了侄子的位置,无奈我只好把侄子安排到了市图书馆。虽然都是吃财政饭,但一个是公务员,另一个却不是,这种差别虽然哥哥不懂,可我心里却总感觉很是对不住他。
二
2005年初,我到北京开会时突然感觉脚疼,最初以为是原来的痛风病又犯了,但医生的诊断却是右肾轮廓模糊缩小,失去功能,左肾衰竭。突如其来的病魔如飙风般铺天盖地而来,我一下子蒙了。颤抖着手拨通家里的电话,告诉妻子快到北京来,妻子预感到了不妙,当夜便急匆匆地赶了过来。
“尿毒症晚期”,医生平静的几个字惊得妻子一下子坐在了地上,失声痛哭。听医生说,救命的路有两条,一是保守治疗,靠透析维持现状,生死由命;二是肾移植。
第三天,大哥来了,与他同来的,还有另外几个哥哥。是妻子给家里打的电话,妻子很清楚,这一刻,我任何一个哥哥都有可能是一根救命的稻草。后来听四哥讲,他接到妻子电话的时候大哥正在地里给果树剪枝,得知我得了肾衰竭,大哥站在那儿愣愣地盯了四哥半天,然后就呜呜地大哭了起来。
晚上,大哥把一家人招集到一起,商量着兄弟几个一起来省城,谁配型最好就用谁的。四哥还告诉我,当天早晨,大哥偷偷地跑到爹娘的坟上磕了三个头,祈求爹娘保佑我能活下来。听着听着,我低下头,禁不住流下泪来。那一刻,那份遥远而陌生的亲情忽然变得如此真实。
检查的结果出来了,大哥和五哥的各项指标与我最接近,五哥说他年轻,由他来,大哥执意不肯,他说,“老五,你的孩子还小,万一有个什么差错,我没法向家里人交待,我是大哥,你就让我替爹娘还了这个心愿吧!”
2005年3月5日早晨九点,我和大哥一起被推进了手术室。下午三点,手术终于完成了,从这一刻起,大哥的肾开始在我的身体内工作,我和大哥真正是血肉相连了。
手术很成功,移植后的肾脏立即发挥了作用,术后的第一天,我的排尿量便达到了九千多毫升,血肌酐值降了一半,第二天接近正常,第三天完全正常了。
一天查房时,医生高兴地说,移植过来的肾脏工作得很好,没有一点排异反应。躺在另一个床上的大哥笑了,一脸幸福地说:“我们是亲兄弟,身上流着相同的血,怎么会有排异反应呢!”
屋里的人都笑了,那份浓浓的亲情忽然让我有了一种想哭的冲动。
三
手术后的第九天,是我三十六岁的生日,也是大哥的肾活在我的体内、使我在死亡线上挣扎回来过的第一个生日。初春的阳光暖暖地洒满了整个病房,也洒在了窗台上的那盆富贵竹上。富贵竹是大嫂买来的,她说希望我“嫁接”了大哥健康肾脏的生命,从此像这旺盛的富贵竹一样充满生机……
妻子买来了生日蛋糕,我切着蛋糕,妻子哽咽着说:“真没想到还能吃上你的生日蛋糕。”说完,便泣不成声。我知道,经历过这件事情,她已经认同了我家里那些贫穷而善良的亲人们。
我对大哥说,等我出了院,我想让他领着我们兄弟七人一起去给爹娘上坟。大哥愣了愣,眼圈儿一下子红了。三哥在一旁说:“老七,回家时一定要在家里住上几天,六个哥哥家挨个吃顿饭,知道吗,娘临死时一直在念叨,她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你,你在咱家生活了四年,却连一顿饱饭也没吃上!”
我听了,满心都是酸楚,其实,很久以前,在读了朱德写的那篇《回忆我的母亲》之后,我便理解了爹娘当年的苦衷。在文中,朱德写道:“母亲一共生了十三个儿女。因为家境贫穷,无法全部养活,只留下了八个,以后再生下的被迫溺死了。这在母亲心里是多么惨痛悲哀和无可奈何的事情啊!”那一刻,我忽然就明白了大哥一直重复的那句话:“爹娘把你送人,是想给你条活路啊!”
今天,我越来越深地读懂了当年爹娘的心情。他们在决定把我送人的时候或许想不到我的未来,但至少,他们相信那对没有儿子的夫妻肯定能让我填饱肚子的。当时在爹娘看来,这已经是他们所能做出的最正确的决定了。
随后的半个月,我一直计划着清明节带着妻子和儿子回乡祭祖,我知道,这是父母的心愿,也是大哥这么多年来一直期盼的事情。我甚至盘算着,等上了班,托托关系,给侄子调调工作,把他调到职能部门去,也借此抚慰一下大哥的心愿。
然而,就在这时,一场突如其来的灾难打乱了这一切。大哥先我一步出院。由于正值春耕时节,出院后的第四天大哥便下地了。在给冬小麦浇水时,不幸触电身亡。怕我身体虚弱受不了这样的打击,二哥做主,全家人向我封锁了大哥去世的消息。
一周后的清明节,当我带着妻子和儿子踏进那个已经离开了三十多年的家门时,才听到这个噩耗。跪在大哥的坟前,我泪流满面,后悔不已。 是我害了大哥,如果大哥不是为了给我捐肾,就不会推迟冬小麦春灌的时间,那样的话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了。这些年来,大哥最大的愿望便是能带着我给爹娘上次坟,可是因了妻子那小小而自私的念头,我竟没能在大哥的有生之年遂了他的愿。我天真地想,路还长,我有足够的时间去满足他的心愿,可是谁料到,老天竟是如此的残忍,竟然让大哥带着一生的遗憾去见爹娘。
抚摸着墓碑上大哥的名字,我失声痛哭。哥哥啊,如果天堂有雨,那是弟弟愧疚的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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