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冬,北京大雪
从没见过2003年北京冬天那样大的雪。那时,我是一家公司的业务员,每个月要靠业绩说话,来拿或多或少的薪水。一个人,租住在北京后海小翔凤胡同的一处民居里,白天满世界跑,晚上疯狂打电话约第二天的业务,然后闭上眼睛,静听雪花落在屋檐上寂寞的噗噗声,极度困倦却无法入睡。
几乎每天都在路上,摔跤成了除工作业绩以外困扰我的最大难题。我没有经验,在这个陌生的城市中,不知道哪里的雪下面有冰,更不知道那些刚刚清扫过落了一层薄薄雪花的看上去安全的路面其实是危险的。
某个清晨,居委会阿姨上门宣传煤炉取暖的安全常识,她一边机敏地检查烟囱一边对我说,姑娘,宁肯冷点儿也别把煤加多了,36号那对小夫妻昨晚煤烟中毒死了。我点头,想着头天傍晚还看到他们在胡同口的副食店里买花卷。女的对男的说,我要吃香葱的,声音嗲嗲的,在风雪中有一丝的暧。在北京的平房里,每年都会有煤烟中毒的人。寒冷与死亡之间,谁都不知道选择哪一个更好。
那天去见的是一个叫白玲的女人,通过几次电话,感觉不怎么投缘,但我告诉自己不能放过任何一个机会。出门时,我想既然一清早就不爽,不如把不爽的事情在这一天全部做完。或许明天就天睛了呢。
用绿毒香水的白玲
会面一直被拖到晚饭后。白玲的办公室在与一幢大厦紧临的四合院中,高楼的阴影下,那些低矮的房子像童话中小矮人的家。
白玲看上去年纪与我相仿,不苟言笑,穿咖啡色的毛衣,露着一大片雪白的脖颈,姿色平平但自认为很有姿色的样子。比较特别的是她身上的香气,凭借曾经的香水销售经验,我知道她用的是CD的绿毒。五六年前,这款香水曾经风靡一时。只是它的香气过于浓烈,现在用它的人已经非常少了。
“您用的是绿毒吧?我也很喜欢。”我一面忍受着密闭的房间里浓烈的香气,一面露出职业性的微笑,奉承着她。她冷冷地看了我一眼,点点头,说我看看你们的资料。我把资料递过去,心里反倒轻松了。按我的经验,这笔业务是成不了的。因为我与她命定了气场不合。
果然,她匆匆瞟了一眼便急急看了看腕表:“我车坏了,今天得打车。要不走吧,边走边聊。”套上羽绒服,我们像两枚蚕茧冲进铺天盖地的风雪。站在宣武门外大街上,雪更大了。满街的车辆像世界末日到来一样埋头奔跑,等车的人们三五成群像无助的机器人。街上空车少得可怜,几次争抢未果后,我和白玲便不约而同站在那儿等待。
正当我用即将被冻僵的大脑拼命搜寻合适的搭讪之辞,白玲突然说,今早一出门就摔了一跤,于是一天的心情都变得沮丧了。我琢磨着该怎么样接话能让她感觉亲近,于是告诉她自己最大的苦恼也是在这冰天雪地的街上摔跤,摔跤以后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快爬起来,不让别人看到。“一个摔在地上的人会觉得自己特别蠢特别倒霉,会迫不及待地想爬起来,以为全世界的人都在笑话自己。却不知道其实别人看他或许只是在想自己摔跤时的样子。世上的人,谁又能不摔跤呢?”白玲说着,笑了起来。
我们几乎成了朋友
你有试过雪夜站在宣武门外大街或北京任何一个相对繁华的街道上打出租车吗?茫茫雪夜,远处楼群的无数个窗口散发温暖如春的灯光,那里没有属于你的家,或许你在这个城市根本就没有一盏等你回家的灯。你只能站在街上,跺着被冻僵的脚,眼睛酸楚,有眼泪将路灯与车灯分解成无数个光晕,你说,瞧这风大的,都把我眼泪吹出来了。
这样的一个夜晚,如果有人能够与你站在一起,即使是敌人,你都会觉得亲切。
在长达一个小时的等待中,我与白玲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白玲说她惧怕乘出租车,因曾经在深夜打的时被司机劫持。我好奇地追问结果。“说好话呗,他想怎样就怎样,只要让我活着。”白玲说。“后来他良心发现了?”我问。白玲笑笑,脸上的线条变得柔和而羞涩。她没再说话,逆向的风吹来绿毒的香气,我想说这样浓烈的香气容易让男人产生误解,转念又怕得罪她。
女人都是脆弱的,包括所谓的女强人。鬼使神差地,我想到了营销课上老师的话。
终于拦到一辆空车,我说白小姐,我先送你回去吧。她犹豫了一下,说好。
车内的暖气吹在脸上很舒服。被寒风吹疼的脸开始潮红。我和白玲兴致很高地交流了一些购物心得。她甚至给我展示了一下手臂上的刺青。当我的手碰触到那朵深蓝色的玫瑰时,我几乎觉得我们之间可能已经是朋友。只是我无法控制自己不去想订单,甚至心里已经开始盘算业务量和提成。
白玲指导司机开进了蒲黄榆的一个小区。下车时,她拍拍我的手,道谢。“考虑一下我的订单吧。”我边向她招手边说。白玲神色一凛,说你陪我,我很感谢,但能否给你你想要的回报,我不能确定。
望着她远去的背影,我又沮丧又尴尬。
仿佛是北京最冷的一天。付掉车费,踏着咯吱作响的积雪走进小院,我的心里充满怨恨。白玲,这个讨厌的用绿毒的女人,但愿她明早起床摔断胳膊!
第二天清晨,我被刺眼的阳光叫醒,雪后初霁的天空格外碧蓝,在鲜有蓝天的北京不能不说是个奇迹。拿手机看时间时,我才发现没电了。我插充电器,开机,坐在床头发呆。这时手机屏幕亮起,白玲的号码在上面欢快地闪烁,哈,美好的一天从一笔业务开始。
按下接听键,我迫不及待问她是否考虑好了。她说考虑好了,你们的产品不适合我。我一下掉进了冰窟。停了停,她语气和缓起来,问你还好吗,我还担心你的手机丢掉了。“还好啦,一没有倒霉到连手机都丢,二没有足够的姿色让司机动邪念。”白玲的虚伪让我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之前巴结她不过是为了订单,现在订单飞了我怕她什么。电话那端寂静无声,我幸灾乐祸地想象这个小暴发户脸色煞白的模样。她和我年纪差不多,凭什么站在那儿指手画脚不知腰疼?想到这儿,我又说,还有件事忘了告诉你,那款香水实在不适合你,如果哪个男人喜欢它,那么他一定与我一样,为了订单而不惜出卖嗅觉。
挂掉电话,我吃惊地看到手机屏幕上显示着37个未接来电与5条短信。恍惚记起昨天进白玲办公室前,我将手机调到了静音状态。一个个号码翻过去,居然都是白玲的,从昨天分手后一直到凌晨3点。估计那时手机终于被她打没电了。
在短信中,白玲不停地问我是否已经安全到家。她一定整晚都没睡好。
“才看到你的来电与短信,很温暖,谢。”故作淡定地给白玲发了这条短信。
“感谢你在雪夜陪我等车,感谢你送我回家。本应是个寒冷的夜晚,因你变暖了。每个人都有他的孤独苍凉与春暧花开,你不是最倒霉我也不是最幸运。人无法抗拒的不是金钱与权势而是对温暖的渴望。眼神更温暖一点,心灵更宽容一点,祝你的订单如雪片般飞来。”她回道。
那个冬天剩下的日子,我时常在公车上翻出这条短信,读一遍,然后像收藏珍宝一样将它们放进拎包。这些字是我的朋友,陪伴我在雪地上摔跤然后爬起。
当我真正学会关心别人,站在他人的角度理解与宽容那些与我“气场不合”的人们,订单突然变得不是问题了。这是个奇怪的悖论。原来,每个人,无论何种职业与背景,对旁人的一丝温暖与关怀都是那样饥渴与敏感。
后来,我曾在一个新产品发布会上看到白玲。那时我已经升职,别着部门经理的胸卡。我与白玲隔着众人相望一笑。那天的白玲,在我眼里,倾国倾城。
生命是怎样一条奇妙的河流,混混沌沌前行,突然在某个黄昏或黎明拐一个巨大的弯,长大与成熟豁然开朗地站在我们面前。白玲是我生命某阶段成熟的标志,两个女孩站在漫天大雪中像等待春天一样等一辆可以带我们回家的出租车的姿态永远定格在我的脑海。一个人,即使如白玲那样,有自己的公司,事业有成的样子,也同样会在雪地里摔跤,站在宣武门外一小时打不到车,甚至遭遇劫色。这个世界上,谁又比谁更不幸?所以,宽容那些你认为过得比你好的人吧,因为他们与你一样,会孤独,会流泪,会摔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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