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0825c-《回忆永在》

小时候,我常常为妈妈“做头发”。其实那是我和妈妈玩的一个游戏。妈妈那金黄色的头发散发着清香,在我看来,这是世上最美丽的头发。因为个子小,我只有站在椅子上才能够到妈妈的头。但是不管我如何努力,总有一些地方会起卷或蓬松着,我就用小手指去“拨弄”几下,妈妈说:“你的手指是不是有魔法,我怎么感觉那么舒服啊!”听她这么说,我得意极了。

每周妈妈都要去附近的美发店修理发型,她一回来,我总是装作很生气,凶巴巴地说:“威尔逊太太,你的头发都打结了,我真不知道为什么‘街头疯狂女郎’的发型师把你的头发弄得这么糟!不过幸好有我在!”我开始用梳子和我的小手指对发型师打理出的发型进行“修复”,有时我感觉手都有点酸痛,但我依然很高兴,因为经过我的努力,妈妈的头上终于又呈现出我看来“最美”的发型。“威尔逊太太,我已经帮你把头发弄好了,请记住,下次别去‘街头疯狂女郎’了,那里的发型师根本就不知道怎么弄头发。”“好,玛格丽特小姐,从现在起,我再也不去其他理发店了,我只到你的理发店弄头发。”妈妈拿起准备好的镜子,从不同的角度照了又照。“真不错,多少钱?”“一美元,你不要觉得贵,‘街头疯狂女郎’做个头发的收费是50美分,但是你想想他们做的那鸡窝般的头发,哪有我做的这么漂亮。”我总会这样回答。“好,我给你钱,还有10美分的小费。下周我再来。”她伸出手,假装给我钱。我很满足地接过“钱”,在我看来,我已经用自己的才能赚回了钱。可能很少有人像我们母女俩一样,玩过这样的游戏。

长大后,我远离家乡,去了纽约工作,很久才回家看一次年老的妈妈,每次,我都会为妈妈梳洗头发。有一次,我问她,“小时候,我们一起玩做发型的游戏,那时我才差不多4岁,我肯定把你的头发弄得乱七八糟,可是每次玩这个游戏时,为什么你总是笑得那样开心?”母亲说:“我很喜欢你给我梳头发的感觉,我也希望我们在一起时,能有很多开心的事情成为美好的记忆。即使有一天我们分开了,或者不久后我永远离你而去,靠着这些美好的回忆,你也会觉得我们一直生活在一起。”

如今,母亲已离开我3年了,我常常回忆起小时候我给她“做头发”的情景,就好像我们依然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现在,我的女儿也4岁了,我们也常常玩这个游戏,她每次都会把我的头发弄得一团糟,但当她那细细的手指滑过我的发梢时,我总是感觉很幸福。这幸福如此简单,如此柔软。总有一天,我会像妈妈离开我那样离开女儿,但那些回忆会永远陪伴着她。

20070825c-《这个夜晚的安宁与忧伤》

凌晨两点打开博,叶耳又将音乐更换了:

干净而安静的女声,一些忧伤,一些深情,一些无以排遣的孤独,尽是夜晚的滋味。

一个人的屋子,被这样的声音布置得更加空荡,安静。窗外,来来去去的汽车与火车不断拂开霓虹,朝远处狂奔,不知道,会是些什么样的面孔和年龄坐在车里,被车轮带走,更不知道,有多少人是离开、经过和永不回来。唯一能确定的是,这个夜晚的这个时刻,不会有一只熟悉或者陌生的手来叩响我的屋门。或许已经有脚步抵达过我的门前,只是音乐像一列夜行火车,已把我带入奔向远方的旅途。

现在,我的小屋已空无一人,只有一棵被音乐剪去了浮躁枝蔓的树,以忧伤的姿势安静下来。

时常会出现这样的情况:突然遇到的一句话,一首曲子,一个场景,会像匪徒一样迅速把你劫持。但这是一种幸福的劫持,安宁替代了对未知的恐惧。你驯服地被它们带走,并自动交出你的全部:回忆,幻想,忏悔,思念,最后你一无所有,身与心空成没有风暴的海洋,柔软而广阔。这时候,你比远方更远,比深邃更深,比安静更静;这时候,你在时间之外,在物质之外,在一切救赎无法抵过的地方,自己拆解自己。

很多年前的一天,是个秋日,下着小雨,我与一个男孩同乘两小时火车去另一座城市参加一个女孩的婚礼。我跟男孩并不熟,只因为女孩是我们共同的朋友,他才来找我一同完成这来去四小时的车程。火车在迷漓的秋雨中自己打着节拍疾驰,对于车内的种种表情不屑一顾。正是二十出头的青春,骄傲常常不请自来,因此那时,我也模仿了火车的样子,对坐在身边的男孩不屑一顾,只是让眼睛替代了车轮,在一本俄罗斯小说中奔跑。男孩百无聊奈,就轻轻吹起口哨来。开始男孩吹得很轻,小心翼翼,像半夜回家怕挨大人骂的孩子,蹑手蹑脚,而进入我的耳朵后,我就感觉是夏夜遇上了蹿来蹿去的风,一下来了又一下去了。我还是没理男孩,但我的阅读速度明显慢了下来。我想男孩弄出的音符成了我前行的障碍物,我必须慢下来绕过他。但我没想到男孩接下来会改变我奔跑的方向。不知是无意还是故意,他渐渐地声音大了起来,而且不吹,

改唱了:

就这么日日夜夜,

就这么岁岁年年,

就这么来来去去,

就这么永不改变,

老车都不回来……

原来年轻的男孩有着沧海桑田的声音啊!一首《夜行货车》,男孩一下子将我从俄罗斯的战场劫持到了疲惫却不能停下的孤旅上。夜色茫茫,漫无边际,车灯使黑夜更黑,车鸣声使静寂更静。“老车都不回来”,这急急的奔赴,原是为了抵达那永恒的消失……

决不是孤独,决不是忧伤,也决不是软弱与不甘,那一刻,泪水如溪流划过我的脸颊,我幸福地感到,我已远远甩下这沉重的火车,到达了宿命的前方。

后来我就无可救药地爱上了夜晚的旅行。

我有无数次在夜晚乘坐火车或汽车旅行的经历,有时是与亲人或者同事,有时是独自一人。每次当车轮滚动起来,慢慢加速,然后狂奔,我都会像经历了长途跋涉的人回到家一样,全身轻松,内心充满安宁。众人皆睡我独醒。厚重的夜幕一次又一次被我拿来当作戏装,扮演独行侠的角色,逢江河,我凌波微步,遇高山,我驭风而翔,仅凭一双黑夜中睁开的眼睛和没有套路的想象,我就轻易打劫了所有的村庄和城市。而我只是为打劫而打劫,并不曾想成为守财奴,敛聚天下声色而将自己葬在其中。因此,我一路打劫也一路物归原主,我把水还给自由,把山还给沉默,把森林还给包容,把大海还给深邃;我让灯火依旧照看城市,让鸡犬继续歌唱乡村,我还让所有的事物都保留它们原来的名字,让所有的声音都回到它们自己的个性……是的,旅途最不堪重,所有行囊必在到达之后全部卸下。而我也不过是造物的行囊,它最终将把我归还给永恒的虚无。

“生活的凄楚总是宙斯的神威鞭长莫及的,那其实是一些太细小的事情,在那里,便有了我们的幸福。”

当西绪弗斯不停地往上推那块永不可能到达山顶的石头,而渐渐从绝望中安静下来,并寻找到过程的快乐的时候,万能的上帝恐怕也没想到惩罚会带来这样的结果吧。

而在我们,当终点被写在一张单程车票上交到手中时,幸福便是这孤旅中的安宁与忧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