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祖父叫葛祖道,他们祖字辈的, 一共兄弟三个。曾祖父是开明人,较早支持张謇开办实业,曾经入股张謇办的纱厂。祖父的大哥,也就是我的大伯祖,继承了曾祖父的棉纱生意,据说是更为开明,他在我们南通乡下,是最早把孩子送到上海读书的人,他的一个儿子曾就读于上海圣约翰大学。祖父的二哥,是农耕高手,善于养牛。祖父是老三,乡下,大家就叫他葛老三。可惜,在我听到别人叫他葛老三的时候,他的两个哥哥都已经死了,都是在三年自然灾害时期饿死的,死于浮肿病。
祖父死后,我多次梦见祖父。祖父穿着白色的长袍,骑着自行车。他在路边和我说话,然后,我——我不记得了。我流着泪醒来。
很奇怪。在我真实的生活和记忆中,我从来没有见过祖父穿长袍,我是68年生的,那个时候祖父早就不穿长袍了。可是,我把我的梦讲给祖母听,她说:对的,你的祖父当年,就是喜欢穿白袍的。
为什么呢?我的祖父,我在生活中从来没有见过他穿长袍的样子,但是,我却在梦中看见了,他活着的时候,从来没有在我面前穿过长袍,但是,他死了,却穿着长袍在我的梦里出现。
我并不特别爱我的祖父。我的记忆里,祖父总是低头扫地的样子,他早早地起来,在场院里扫啊扫啊,我们起来的时候,场院已经扫过了,干净得可以照见人影,奶奶嫌他扫得多,扫得太干净了,场院里的土,明显地被扫掉了一层,比别家的场院低了,雨天就要积水;还有就是祖父埋头在灶下烧火的样子,风箱的声音啪啦啪啦地响,锅里的水开了,风箱还是在在啪啦啪啦地响,祖父不知道停啊,奶奶嫌祖父烧火太旺,费柴。小的时候,我就觉得,祖父就是这样的,他是烧火和扫地的,那是他的工作,忍气吞声的工作。
在少年孩子的心目中,家里的男人总是地位不高,就像现在,我在我儿子的心目中,地位没有我妻子高一样。
我是很多年以后,才知道一个男人扫地和烧火——他有多悲哀。
后来,我写《我的N种生活》,专门写了一章,《祖父在街上荒唐地转悠》,我在那个时候已经是一个孩子的父亲,我有点儿知道那种悲哀了——无能为力的悲哀。
可是谁知道呢?祖父也曾经辉煌过,他曾经在狼山脚下的“新港镇”开过酿酒坊,最多的时候,酒坛(缸?)有上千只。整个狼山一带,特别是山上的酒都是祖父提供的。小的时候,有好几次,祖父母带我去新港镇他们的老朋友家里去参加婚礼或者节日的活动,他们就会指着公交车站旁一块儿地,说:“那是以前我们开酿酒坊的地方”。那个时候,我才6、7岁,是1977年左右的样子,还不能理解,一对老人,回忆他们青年时代的生活,他们的心境是什么样的。我问:为什么不开了呢?为什么不在镇上呆下去呢?那个时候,我只是羡慕城里人,为自己是一个乡下人感到羞愧,那个时候,我只是怨恨我的祖父祖母,他们为什么没有在城里坚持下去,否则我也是城里人了。那个时候,我不知道,我根本成不了城里人。
祖父说:房子被日本人烧了,酿酒坊开不下去了。
对于祖父来说,他的酿酒坊被日本人烧了,他只能带着他的妻子和孩子回到乡下,我想,他一定悲哀过,伤心过很久。但是,岁月已经带走了他年轻时代的哀伤,或者,他不愿意让这种哀伤影响他的孙子,他在说这些的时候没有哀叹。仿佛在说着别人的故事。
祖父和祖母的酿酒坊是被日本人烧毁的。这是千真万确的。在祖父和祖母的讲述里,国民党军队驻扎在军山上,他们也训练,平时他们很威风,会用黄色的披肩盖住自己,然后匍匐在地上,把自己装扮成一堆土。可是,这群军人,却在日本人上岸之前,偷偷地溜了,溜得神不知鬼不觉——不,他们知道日本人什么时候上岸,他们提前溜了,留下了可怜的老百姓。
可以想见,祖父们有多悲伤——江北的南通,那个时代也许在国家的版图上是及其微末的,微末到了根本没有必要为它打一仗的必要,撤吧,把它让给日本吧,而且这种让是不用通知那些百姓的,相反要瞒着百姓,否则,百姓一起跟着跑,哪里得了?三国时刘备逃跑的时候不忍心扔掉自己的百姓,但是国民党政府就没有刘备的好心了。
祖父后来到观音山镇开酿酒坊,解放后回乡务农。可惜,他一个人的力量,无论如何是不能让7个孩子都吃饱的——不算上夭折的两个孩子,他送了一个女儿给别人家做童养媳,送走了一个大儿子、一个大女儿去新疆支边……
我不知道怎样概括祖父的一生。
也不知道怎样料理祖父在我心目中的位置。那年,祖父去世,父亲没有通知我,他要父亲不要告诉我,因为他认为他的孙子在外读书,是要有大出息了,他要孙子安心读书,不要因为他的死而分心。
暑假,我回到家,一脚踏进堂屋,看见了祖父的牌位。后来我回忆不起来了,真的,我不知道我当时到底怎么了,我跪在祖父的牌位前哭泣,我的祖母,她跟在我的身后,她本来是想挡住我的,不让我去堂屋,她站在我的身后,也哭。
我从小由我的祖父祖母带大,我的祖父是烟鬼,睡觉前还要在帐子里抽上一袋两袋水烟,我闻着烟味,才能谁得着,睡得香,可是,那年开始,我没有水烟的味道可以闻了——我常常一个人坐在祖父的牌位前,一坐就是一个下午,我的祖母,她担心我了,她不让我一个人呆在堂屋里,她看见我去堂屋就拉我,他怕我想不开——我知道,那是我第一次经历至亲之人的死亡,但是,我的祖母,她也应该放心,祖父在天上看着我,我在堂屋里枯坐,他一定能看到,他一定不会让我心碎到不能站起。
在我的记忆里,祖父的形象是混乱的,祖母说,祖父有很多女人,祖父脑溢血昏睡濒危的时刻,常常会在梦中惊厥大叫,祖母就用扫帚各处挥舞,祖母说:他那些女人来找他了,要带他去了。祖母又说,祖父喜欢赌博……但我知道祖父是自尊而有勤劳的,他有很高的才能,但是,那个时代,一个农民的才能只会给他带来更深重的悲剧:他私自酿酒,走乡串户去卖,结果可想而知;他养猪仔,在后院里种竹子,我们也可想而知,他的结局会是什么。他不可能成功,这些只能给他带来灾难。
我是渐渐,到了成年,才理解了祖父的无能为力的哀恸的,也才理解了祖母对祖父的感情,为什么她常常在报怨,但是,祖父过世了,她却不能独活。
祖父那天一个人步行25里,到农场来,他在农场等了一个下午,等到农场的人下工,等到他的儿子放工回家,他在他的二儿子家喝了一碗酒,吃了一碗粥,拿了10块钱,他要回去交税——他在夜色中骑车回家,他拿到钱了,急着回家——他还有25里路要走,不能耽搁,他走啊,走啊,走不动了,就坐在路边歇歇,农场的人看见他一路歇,走几里就歇一下,他真的是走不动了呢!然后,农场的人看见他倒在地上……
如今,我的祖父和祖母都已经在天上,我不知道他们是否身在天堂,但是,我相信他们在天上的日子一定比地上的日子好——因为他们一生,在地上的日子是那么地苦,已经不能再苦了,他们过了最苦的日子,然后他们去天上,天上难道还能比地上更苦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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