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0322c-《新丸子车站下着清雪》

在我的人生最低谷的时候, 我结识了一位孤苦的日本老人。我和她相依为命, 她临终前把自己惟一的财产:一枚古老的铁戒指留给了我…

同是天涯沦落人

我到日本留学的第二年, 我租住的公寓到期, 房东再也不肯把房子续租给我。由于当时电视新闻刻意地夸大了外国人, 特别是中国留学生犯罪的事实, 越来越多的日本人不愿意把房子租给中国人。1999 年 2 月的一天, 寒风料峭, 东京的天空下起了小雪。我找了一天房子仍无着落, 而房东限定搬家的日期只剩两天了。

我在川崎新丸子车站的长椅上呆坐了一个小时, 不知该坐哪一班车。走投无路的我把手捂在脸上, 呜咽起来。有人拍打着我的肩膀, 我回头望去, 是一位妇人布满皱纹然而极其慈爱的脸庞。她笑着说 :" 孩子, 不哭, 不哭。你这么年轻, 有什么伤心事一定会过去的。" 我点了点头, 努力微笑地回答 :" 谢谢您, 阿巴桑, 不过我马上就没地方住, 要沦落街头了。"

"孩子, 听你的口音像是外国人, 菲律宾、泰国、还是中国人?"" 阿巴桑, 我是中国人, 我又没干什么坏事, 可没有人肯把房子租给我。" 我又继续哭了起来, 伤心的泪透着疲惫再也止不住了。老人在旁边不住地安慰我, 最后见我怎么也止不住哭, 她就扯起我的手要带我离开车站。我像受了催眠一样跟着她, 直到她家的楼下, 才发现那是一座破旧的市营住宅楼, 入住的人只要每月交 2 万日元的房租就可以。老人的家具破旧不堪, 都是年代久远的东西, 连电视遥控器都没有。

"孩子, 你叫什么名字 ?" 老人给我上了暖暖的日本绿茶。我告诉她我叫刘冰, 我说我的父母及朋友都叫我冰儿。老人说冰儿如不嫌弃就在她那儿住几天, 等找到了房子再搬出去, 总比流落街头要好。我瞪大了眼睛吃惊地看着她, 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老人真是上帝派来救我的啊!

我白天上课, 下午找房子, 晚上到料理店去打工。两个星期过后, 我仍然找不到房子, 无奈的我斗胆请老人把我现在住的一间房子租给我, 我按以前的房租付给她。老人想了想, 同意了, 然而不肯要那么高的房租, 我执意这么做。她说:" 那好吧, 不过每天早上让我为你准备早餐吧。

赤贫老人身患重病没钱医治

凭直觉看得出老人的经济状况并不好。她出去买菜从来不去超市, 总是去附近的野菜屋或鱼店, 而且总要等到下午5 点钟以后, 那个时候所有的店卖的都是一天的剩货, 也最便宜。一菜一酱汤, 饭菜简单得连我都看不过去, 可是由于早餐与我共吃, 她就不吝惜。我经常从打工的店里打包一些中国菜给她, 她高兴得直谢我。她从不提及自己的丈夫,她告诉我她只有一个儿子, 住在大阪, 一年才过来看她一次, 她与她的儿媳处得不好, 她说他们之间很客气, 我知道在日本这意味着冷漠。老人患有糖尿病, 腿脚不便, 总拄拐杖。我劝她要经常去医院复查, 她不肯。在我百般追问下她才吐出真情 : 她已经很久没有交国民健康保险了。我不由为她感到揪心, 每月 3000 日元的健康保险费都出不起的可怜老人。老人经常说谢谢我的房租, 有了这笔钱, 她的生活改善不少。我苦笑, 心想我和她同是天涯沦落人啊, 然而人生最怕老来贫, 我真替老人担心。我去川崎市中原山区役所偷偷地为她办理了国民健康保险, 当我把黄色的国民健康保险证交到她的手中时, 她捧住我的手像少女一样哭了起来。第二天, 我请了一上午假陪她去医院复查糖尿病。医生请我进去, 问我是她的什么人, 我说是她的孙女 ,医生责备我, 说你这个孙女是怎么当的, 怎么现在才来看医生, 她的糖尿病综合征已经到了相当严重的地步, 眼底毛细血管破裂, 马上就要双目失明, 而且就要转为尿毒症了, 必须马上住院。老人想替我辩解, 我抓住她的手不让她说什么。在回家的出租车上, 我的泪哗哗地流了下来。

我回屋思索一宿,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起来替她做早餐, 等她起来的时候我已把米饭酱汤和煎鸡蛋做好了。她艰难地移动着脚步, 比起我在新丸子车站见到她时显得更加苍老虚弱了。我把我仅有的 78 万日元 ( 相当于 5 万元人民币 ) 的存折放在她的面前, 说 :" 阿巴桑, 用这钱去住院吧。" 她打开存折看到上面的数字惊慌了, 忙不迭地把存折还给我, 说这简直要杀死她了。我无论如何请求她收下, 说我很年轻 , 钱可以再挣, 大学我可以晚一年再考, 先考学费比较便宜的专门学校。可是我不能见死不救, 这样我一辈子会良心不安的。老人死活不肯。我不由分说, 当天上午就帮她去医院办好了住院手续, 并预交了 50 万日元的住院费。她这院一住就再也没有出来, 我那 78 万日元只够她全部住院费的 4/5 的开销, 直到老人去世, 我还在为她的住院费而奔波。

留给“中国女儿”的一份遗嘱

为了支付阿巴桑的住院费, 我没日没夜地打工。这期间她住在大阪的儿子来看过她一次, 扔下为数不多的钱就走了。在她住院第二个月的时候, 她已经双目失明, 从普通病房转入特殊单人病房护理, 并发的尿毒症吞噬着她最后的意识。

2000年7月, 她神志尚清醒的最后一段日子里的一天, 我下课去医院看她, 看见一个陌生的男人坐在她的病房里。我进去的时候他马上就站起来问老人我是不是刘冰 , 我和老人一起点点头。

然后他把一张纸拿给我看, 说他是川崎市公立律师事务所的腾山一行, 医院的口护士替这位妇人打电话至律师事务所, 说她要立一份遗嘱。他巳遵照老人的意思起草了遗嘱, 等待我替老人核对。我好奇地拿起了老人的遗嘱, 上面的内容大致是列举了一下自己的财产, 有旧书、旧家具、旧照片及一枚她随身带的旧戒指, 全部留给我以报答我的 " 恩情 "。我一看这遗嘱心更加酸了, 虽然这些 " 财产 " 几乎一文不值, 但却是这位垂危老人最后的一点心愿与能力了。

老人听我念完后点了点头, 在上面签了字, 并让我把她枕边的印章拿出来盖在" 正田和子 " 的名字上。

送腾山出门的时候, 他看着我的脸苦笑道 :" 这老人的神志恐怕不清了。这些东西哪够什么写遗嘱的条件。等她过世后, 我在她亲人面前宣告遗嘱的时候, 大家都会很尴尬。" 我没说什么, 返回到病房。老人拉过我的手让我坐在她身边, 然后从她那瘦骨鳞峭的左手食指上把一个丑陋的铁戒指拿了下来, 一定要亲自戴到我的右手中指上。戒指硕大, 上面刻着一些痕迹模糊的字。

"冰儿 , 我就要走了, 谢谢老天爷让我在临死前认识了你。我多希望我有你这样的亲生女儿, 不过能我让最终与你度过一年多的时光已是我的造化。孩子, 你不知道, 这戒指的真正主人跟中国还有一段渊源呢。"" 渊源 ?" 她停顿了一下, 要喝水。我赶紧喂了她一勺水, 她继续说 :" 这枚戒指跟了我 54 年, 它就是他的生命再现。我的他一一九条道孝的外孙, 大正贞明皇后节子陛下最小的外甥, 日本最著名的华族 ( 即贵族 ) 家族里一个年轻英俊的军人。他的家族与嫁给中国满洲皇帝的弟弟溥杰做王妃的山差峨家族是远亲。他刚刚从京都大学法律系毕业就去了中国战场, 我想他一定做了许多违背天良的事。战败后他从大连乘船返回日本, 看到战败后满目疮痍、道德沦丧的日本, 他的心碎了。他一下子陷人了一种癫狂, 他承受不了这场战争给他带来的创伤。他没法忘记那些被他杀害的无辜的妇女和儿童。他天天生活在自责中。于是, 他自甘堕落每日流连于艺妓中间。我就是在那个时候结识他的, 那时我是一个艺妓, 我是卖艺不卖身的。我疯狂地爱上了他, 并把我的身体也给了他。后来我怀孕了, 他用钱赎出了我, 我们来到东京, 在武藏川租了一小间房子。我静静地等待孩子的出生, 希望他能就此振作。怀胎 6 个月的时候, 他忽然叫我做引产。我死也不肯, 他哭着求我, 说他是一个罪人, 这个世界是罪孽的, 孩子生下来只会不幸。如果真的爱孩子就不要让他到这个世界上来, 见我不肯, 他开始夜不归家了。 "

"为了留住他, 我做了引产, 是一个女孩。我快哭死了,他不住地安慰我, 并把他一直戴着的这枚戒指摘下来给我, 说他会永远爱我, 爱我们的女儿。然而我不能原谅他。昭和 21 年 2 月 12 日傍晚, 他说去新丸子附近买东西就再也没有回来。他投了川崎的海, 几天后人们找到了他的尸体。 "

"为了生活我当起了酒馆女招待。有一天, 我在车站捡到了一个快冻死的婴儿一一那个时候养不起孩子的女人太多。我把他捡回家收他做养子, 悉心呵护照料他, 谁知他长大后发现我不是他的生母对我就冷淡了。我一直孤苦一人, 趁天气好的时候我会到新丸子车站去坐一会儿, 我想也许有一天我能把他等回来。那一天是 2 月 12 日, 天上飘着清雪, 正是54 年前他离家出走的那一天, 我等回了你, 我的中国女儿, 这不是天意么?" 老人停歇了一下, 继续说 :" 这 54 年来, 这枚戒指就是我的全部。别看它丑陋, 孩子, 记住, 最珍贵的东西不要从表面来判断它。答应我不要把它送给任何人, 要对它不离不弃, 知道了吗 ?" 我答应了她。" 你会因为它曾属于一个罪人而厌恶它吗?" 我摇了摇头。老人经过长长的叙述, 显得累了, 我劝她休息。她临睡前让我坐在她床边, 轻声地问我可不可以在她睡前叫她一声妈妈。泪水一下子涌上了我的眼眶, 我紧紧地抱住了她, 喊了三声“妈妈”。她也紧紧地回抱我, 对我说 :" 我 54 年前的女儿又回来了。"一个星期后老人彻底地失去了意识。两个月后她离开了人世。那时,我还欠下医院20万日元的住院治疗费。

毫无价值的遗产

我同医院协商可否把老人欠下的住院费再缓半年交, 医院听说我与老人的真实关系后都大吃一惊。律师找来了他的儿子及儿媳, 当我们大家的面宣布了遗嘱, 儿子面露惊讶, 倒不是因为他母亲的赤贫, 而是为他母亲为什么要费心设立遗嘱。临走, 她儿子拒绝付清母亲的住院费, 原因是遗产的继承人也该同样继承债务。我笑了笑。

两个星期之后, 腾山律师找到我, 说想同我面谈。我感到来势不妙。他顿了一顿, 问了一下我的近况, 我向他坦诚地说明了窘况, 他点了点头道 :" 这位正田女士的遗嘱是我经办的最奇异的一份, 而她的儿子更无独有偶。他说他母亲临终前费心费力地设立遗嘱非常奇怪, 他觉得他母亲一定有什么巨额财产, 要不然刘小姐不会这样去孝顺一个贫穷的老女人, 而且付了那么多医药费。不过我也觉得正田女士为了那根本不叫财产的财产设立遗嘱太奇怪了。我怀疑她神志不清, 然而神志不清的人立的遗嘱没有法律效力。我们大家都是人, 为了满足死者的愿望, 又能让活人放心, 我看刘小姐还是同意正田先生过自一下他母亲的财产, 让他放心做个了断吧。从日本法律上讲, 即使他母亲在遗嘱里把遗产全部都留给您, 但作为养子的他还是有权继承他母亲的部分遗产的。

我打断了律师的话, 笑道 :" 您看一看我现在的生活窘况就应该知道我是否继承了什么巨额财产。为了准备学费, 说实在的, 我现在每天打 10 个小时的工, 每天只睡 3 个小时。在我们中国, 孝顺老人是一种美德, 见死不救才该受谴责。我做的一切只是要对得起良心二字。况且她待我那么好, 我把她当成我异国的母亲一样来看待。如果正田先生想来核定他母亲的财产, 就来吧。不用打什么官司, 他要什么可以拿走什么, 除了这枚铁戒指, 这不是因为它有多值钱, 只是因为这是她一直随身佩戴的东西。" 一个星期后, 一身西装革履的正田同腾山律师来到了我新搬的破旧不堪的公寓。正田先生仔细过目了他母亲的所有遗产以及那枚铁戒指, 终于点了点头, 难堪地嘟哝道:" 真不好意思打扰刘小姐了, 我想我是误会您了。"

我慢慢地说 :" 你母亲一生贫穷, 抚养了你一人。然而你在她生前待她怎样且不谈, 你在她死后都不给她以最后的尊重, 人活着要讲良心二字, 你亦为人父, 将来不知你的儿子怎样对待你。" 未了, 我让他到腾山律师那里起草一份" 财产放弃说明", 免得他以后再以这样或那样的理由来骚扰我。他同意了。

铁戒指竟包裹着钻石

2001年4月, 我考人了东京 NEW TECH 专门学校, 专攻电脑专业。这虽然与我的理想大相径庭, 但是能缓了我一步棋。我准备多打一些工, 等把升大学的学费赚够了就报考大学。我花了一年的时间, 直到 2002 年 5 月, 才还清了医院的所有费用。2002 年 6 月, 在东京港区王子饭店有一个二战老兵的聚会, 我在那个聚会上当服务生赚零工钱。就在我为一位老人端橙汁的时候, 那位老人握住我戴铁戒指的手不肯松开。直到他意识到自己的失态, 才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对我说 :" 我曾在遥远的学生时代见过它。那时候我在京都, 我的一位好友戴过一个与它非常相似的戒指, 后来我们都上了战场, 听说他死在了满洲。"" 不, 他好好地回来了, 不过他死在了日本。"

老人惊异地看着我, 我向他讲了我得此戒指的来历。老人请求我摘下那枚戒指, 让他仔细地看一看。老人把它握在了手里, 老泪纵横道 :" 九条君终究太脆弱, 没有逃过战争的劫难, 可怜的人啊 !" 老人把戒指还给我时, 问我是否知道这戒指是拿什么做的, 我说铁呗。老人摇摇头说这是九条家族的传家宝, 恐怕没那么简单。

回家后我在灯下反复端详那枚戒指, 实在看不出什么特殊来。几天之后我忍不住到东京最权威、最老的古董店 " 神田二天门店 ", 把戒指拿给店主看。店主用放大镜端详了老半天, 然后意味深长地说 :" 小姐恕我冒昧, 这的确是一枚老戒指, 但我说不出来历, 因为从重量上看它比铁要轻。 "

"那是什么意思?" 店主顿了一下, 缓缓道 :" 只有一种可能, 它是铁皮包的, 而里面是不同的东西。然而不经小姐的同意, 我不敢打开它, 虽然我也很想探个究竟。" 我好象一下子悟到了什么。和子临终前的话又响在我的耳边 :" 最珍贵的东西不要用表面来判断它。" 是否和子在暗示我什么呢? 我下定决心要探个究竟, 于是我让店主打开了那层" 铁皮 " 。氧化铁被去掉之后, 里面是一颗硕大的钻石, 有 3 克拉大小, 镶在白金之中, 我们都惊呆了。我问店主, 它价值多少? 店主在测量了钻石的清晰度与色泽之后, 轻轻地对我说:" 小姐, 你已经是一个富人了。"

我用手帕将那枚戒指包好, 在恍惚之中回到了公寓。我想和子老人一生贫困, 为了爱始终不肯出卖这枚戒指, 宁可在贫病中老死。可怜的老人! 然而我有一个疑团一直不解, 为什么她在临终前不对我说明真相? 有一天我路过川崎公立律师事务所的时候, 忽然明白了。老人是怕我知道真相后, 与她儿子在发生财产纠纷时露出破绽, 老人知道我是个不善于撒谎的人。 2002 年 8 月 15 日, 给老人扫基的时候, 我对着她的遗像哭了, 只说了一句话 :" 谢谢你, 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