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文从小学四年级起就是我同学，一直到高中毕业。我们学校是一个水泥厂中学，规模不大学生不多，大家都很熟。我至今还依稀记得阿文第一天到我们班上课的情形，老师介绍说他在原来的学校学习很好，字也写得很漂亮，后来看到他的字，的确很端正，很像课本上的印刷体。这对于他很不容易，因为他左手因小时候患小儿麻痹完全瘫痪，写字时得保持一定姿势，他爱把那只瘫痪的手也放在桌上，把钢笔笔帽插在手指中间。

我们两家住得不远，放学一起回家，一路上打打闹闹。他一只手瘫痪，打闹急了总追不上我，我经常把他书包背带拽断，回头笑着看他夕阳下一手提着断带书包，斜着肩蹒跚追我的身影。我们那个年代书包都是标准的黄帆布包，有一个长长的背带可以挎在肩上，他的书包是他妈用缝纫机缝成的。阿文家有5个小孩，全家只有他爸一人工作，经济上很紧张，他妈从衣服到书包什么都给他们缝。

他父母对我很好，时不时地邀我吃饭，他们总能把粗茶淡饭做得很可口。转眼快高中毕业了，同学间彼此写纪念留言。我和阿文关系最好，第一个让他给我写，他祝愿我生命之树常青，我写留言祝他金榜题名。但那一年我考上大学，他虽然分数刚过线却因为残疾而落榜。

大学一年级寒假回到家，春节到阿文家拜年，他妈把我拉到没人的地方直掉眼泪，让我劝劝他，说阿文也不知道听了谁的话，现在根本不学习了，天天晚上打麻将，说自己残疾，即使高考分数再高大学也不要。他妈哭着对我说阿文是家里的老大，他弟弟妹妹都看着他呢，她怎么劝阿文就是不听。

我听了心里很不是滋味，晚上和他睡在一张床上，把我在大学知道的讲给他听，用英文“Chance favors the prepared mind”（机会喜爱有准备的心灵）鼓励他，把他给我写的生命之树常青的留言背给他听，夜色中他的眼里闪着光。

我的话真的起了作用，后来他开始用功学习，这次，高考分数高出分数线很多。招生时，他妈千里迢迢带着他来到乌鲁木齐，整天守候在招生老师住的宾馆门前，唯恐这次阿文又因为残疾而落榜。为了省钱他们饿了只能啃干馍，我去看他们时烈日下他俩满脸尘土，疲惫不堪，对从宾馆出来的每个人强装笑脸，希望能打探点消息。苍天有眼，阿文终于考上了当地一所商学院。

我本科毕业后继续考研究生、博士，离家越来越远，回家次数也越来越少。每次回家总要和阿文坐在一起吃饭喝酒。阿文大学毕业后在我们家乡附近的一个城市开了一个小公司，做建材生意，那是1990年代中期，刚开始阿文干得很辛苦，但他很敬业，熟稔商道，他的公司也因此慢慢赚了些钱。一次一起吃饭时我打趣叫他大老板，对他说我也想下海挣钱，他劝我好好读书，做有学问的人为国出力，说他很崇拜有知识的人，还是做学问好，商界人心险恶。

也许是因为从小残疾，自尊心很强，又是我们高中同学中年龄最大的，阿文喜欢帮助人，遇到同学朋友吃饭或有经济困难，总喜欢慷慨解囊，鼎力资助，为此和他妈吵过不少次。

有次一个同学涉嫌贪污，准备逃往外地，临行前他可怜兮兮地向阿文借钱。心地善良的阿文头脑一热把公司账面上所有的钱都取出来给他了，结果这个同学从此一去不复返。这件事对阿文打击很大，在我们高中同学中也引起轩然大波。多年后一次偶然的机会我遇到了那位骗走阿文钱的高中同学，我真想好好揍他一顿，但他早已把阿文的钱花光，穷困潦倒，沦落到连吃饭钱都没有。我们默默地坐了一会儿，我把身上的零钱都给了他。他立刻发誓将来一定还我的钱，我苦笑了笑劝他好好干，将来有钱了先把欠阿文的钱还上。

博士毕业后我去了美国，逢年过节和阿文打电话问候一声。后来听朋友说，阿文由于经常在外吃饭应酬，感染上了慢性乙型肝炎，加上喝酒，已经转化为肝硬化。我急忙打电话给他，让他注意身体，电话的那头语气轻松，告诉我病并不严重，让我别担心。后来我父母告诉我，其实他那时肝病已经很严重了，脸色都发灰，只是不想让我担心。

2006年底，我回国找工作，回家看望父母，也见到了阿文。那时他的肝病已经很严重了，肝部血管破裂过几次，准备做肝移植。阿文请我们两家人一起吃饭，饭桌前，他活泼可爱的儿子好奇地问我国外的事。我注意到阿文已经不能喝酒了，他父母在一旁忍不住叹息，说阿文很孝顺，现在住的房子用的家具，都是他买的。我不停为他们宽心，说病会慢慢好的，好人一生平安。阿文还是那么乐观热情，拉着我坐三轮车在寒风中逛街，言语中透着诚挚。我对他说你的性格一点没变。分别时已是凌晨，阿文非要让人开车送我，我极力推辞，让他多保重身体。

我很快在北京找到了合适的工作，马不停蹄地回美国搬家。2007年春节前后的一个早晨在美国忽然接到父母的越洋电话，告诉我阿文肝移植失败，已经病逝。

去年的春节，阿文躺在北京医院的病床上走完了他只有30多岁的人生；今年的春节，在北京家里，望着煦暖的夕阳西下，我仿佛又看到了儿时嬉闹时阿文蹒跚的身影，从前的点点滴滴又慢慢涌在脑海。逝者如斯，小时的伙伴只能永远睡在我寂寞伤痛的回忆里了。

今年中央台“春晚”那位盲人自强向上的歌声，让我想到了阿文，在逆境中的自强不息、真诚乐观，是他们所共有的。上天弄人，我回国申请的科研项目正是研制治疗乙肝的药物，为中国千百万乙肝患者尽自己的一份力。我想作为幸运的生者，作为阿文的好朋友，我只有努力工作，与人为善，好好活着，才是对阿文最好的纪念。